《旋轉三途川》評論﹣作品在三途川上繼續延展

文:夢飛/
籌備超過半年,「前進進戲劇工作坊」主辦的「超連結——牛棚實驗劇場節」終於開鑼,由劇目《旋轉,三途川》打頭陣演出。此劇的核心創作成員包括:文本創作者陳冠而、形體指導郭嘉源、聲音藝術家羅潤庭,期望透過不一樣的形式組合,「從狂亂的旋轉中尋找心靈的平靜」。

「三途川」的起點
所謂「尋找心靈的平靜」,其實源於陳冠而一次旅行經驗:她獨自跑到文化差異極大的土耳其,在旅程中,情緒卻非常狂亂孤寂。於是,她開始思考,要怎樣才能達到真正的寧靜。而「三途川」則是日本傳說中,由人間通往冥界的河流,本劇以此為喻,象徵由狂亂到寧靜的過渡。
對於是次創作,陳冠而坦言不知道能走多遠:「唯一清楚的是,我們必須出發。」同時,她希望觀眾在這齣以聲音作主導的作品中,能夠放下理性思維,純粹地去看、去聆聽、去感受。

然而,無論是作品中的「三途川」,還是名為「三途川」的作品本身,都具有非常豐富的聯想空間,儼如滿佈歧路的旅途。台上成功帶領觀眾走在「看到」、 「聆聽到」、「感受到」的起點,往後的路,卻在台下各自的觀賞空間中繼續延展。譬如筆者,除了被創作者個人的心路歷程所觸動,更隱隱感應到,在後殖民眾聲 喧嘩的迷失中,放逐於時間以外的苦悶與不安。

香港曾經作為殖民城市,只能擁有「借來的時間和空間」;而回歸之後,也離不開「五十年不變」的限期,因此,本地藝術中往往呈現出對時間流逝的焦躁。
正如《旋轉,三途川》中,用沙在場地正中圈起了一個頗大的圓形,而沙圈當中,就只有一張床,以及躺在床上的主角。白衣的主角躺了一段時間,突然帶點 躁動地起來,到廚房喝水。然後,聲音考察員出場,把床順時針移動了九十度,讓黑衣的主角 躺到床上。再然後,黑衣的主角躺了一段時間,突然帶點躁動地起來,到廚房喝水……這組動作一再重複,而床在沙圈中的位置調整,於觀眾看來,就恰似指針在鐘 面移動。所以主角愈發急躁的動作,除了反映失眠帶來的生理不適,更主要的,是獨自面對時間流逝的心理折磨。另外,在本劇最後部分,旅人拿著巨型紙船,沿著 沙圈滑行,可以視為鐘面意象的深化:因為船本來已有「過渡」性質,在「鐘面」前進,更能實體化地展現出作品中的時間意識。
另一方面,《旋轉,三途川》中幾次提到「下午三時」,內容主要涉及主角對夢與醒的懷疑。主角表示,她常常睡到下午三時,在半睡半醒之間,她會用日記 或錄音機記錄自己的感受。然而,她每次重溫這些記錄,感覺都極不真實,而錄音機播放出來的聲音,更是斷續、重複,完全不成片段。這種狀態可以理解為後殖民 城市的歷史書寫問題。梁秉鈞先生在分析電影《阿飛正傳》時指出,「三點鐘是在中間……中午與晚上之間。所以這個人的時間和空間都是過渡性的 。」正正由於這種過渡、不確定的性質,令本劇主角迫切渴望以文字和聲音,建構出個人歷史。然而,這些記錄的不真實性,又打破了書寫歷史的可能,展現了後殖 民城市「歷史失憶」的文化現象。
事實上,本劇在許多細節上,皆對時間意識與歷史書寫有所指涉。例如多次出現的水意象,以及燃燒的蠟燭等,在藝術作品中,都常用於象徵回憶與時間。至 於場地上方掛著的金魚,更遙遙呼應了「歷史失憶」現象——有說金魚只有三秒記憶,因此,「遺忘」就成了生命中無可迴避的規律。而這種宿命觀,又加深了對於 時間流逝的無奈和不安。

自我放逐與眾聲喧嘩
此外,自我放逐也是香港另一個後殖民特徵。例如《旋轉,三途川》中,主角承受不了生活帶來的焦躁,而把自己放逐到土耳其。當她在飛機上,質疑「香港 面積細小,卻能夠在飛行地圖上佔有不合比例的圖標,只因為它被喻為『國際大都會』」之時,不僅暗示了香港的「存在」和「定位」,完全建基於他人的評價和決 定,「香港」本身並沒有發言權;另一方面,亦顯示了主角的離開,讓她可以處於較遠位置,審視原有生活,從而尋找心靈的平靜。
然而所謂「尋找平靜」,其實帶有理想主義色彩,因為在異地生活,仍然會被許多不確定因素包圍,例如交通延誤、惡劣天氣……主角內心,亦不見得因為旅 程而變得平和安定。這點在聽覺方面的表現尤為明顯:環繞主角的背景聲音,在經過「陌生化」處理後,反而更加突出,成了沸沸揚揚的眾聲喧嘩。雖然陳冠而表 示:「外面的世界轉得很快,就像颱風一樣,可是風眼始終寧靜如一。」可是換個角度來看,所謂風眼、漩渦中心 的平靜,不正與狂暴的外圍有著共生關係嗎?因此,若把尋找平靜作為自我放逐的理由,大概必須接受過程中,同樣容易令人迷失的眾聲喧嘩。

結語:未知的終點
《旋轉,三途川》的創作團隊曾開宗明義地指出:「毋用硬生生的逐條逐項都要有象徵意義或對應意思的解釋,因為這個戲本身就是在抗拒一種過分詮釋的所 謂理性思維……或許我們可以放下邏輯的腦袋,用一種直觀而感性的方法去看世界……」也許,站在這種立場,本文抽絲剝繭的後殖民聯想,實在是過於理性,甚至 大大違背了本劇的創作動機,然而當中絕對沒有漠視創作者的意思。筆者只是認為,在「三途川」上,各人不妨尋找屬於自己的風光,而不需要困囿於某條特定路 線。
正如場刊上這樣印著:「你必須出發,背離原來熟悉的,並走向未知。」對觀眾而言,藝術作品應該有無限想像空間;而創作者的責任,在於提供起點予我們反思。在出發以後,這段旅途將會繼續延展,直至到達未知的終點。
(原載於《文化現場》2009年7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