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體悸動

文:小西/
近來小城多演出,其中不乏年青創作人的作品。在藝術上,這些作品可能並不完美,但由於負擔少,創作的能量勇猛,每每有令人驚喜之作。香港政府與文化藝術界近年喜歡談產業化,都夢想有朝一日能夠把文化藝術變成市場上的消費品。但要知道所謂產業,其實是一條盤根交錯、包含了不同環節的生產鏈,「生產」與「消費」只是整門產業的二端。在這二端之間,還有一大片更廣闊的中間地帶,其中包括型型種種的非媒利「專業發展」」(Professional Development)與「觀眾發展」(Audience Development)活動,而年青創作人主導的小型實驗作品,則大概可被視為整個文化生態的「研發部門」(R and D)。小型實驗作品的存在,也就確保了一地的創造活力。所以,沒有非媒利的小型實驗作品,要談文創產業化,也就無從說起。

文化論述的身體
有趣的是,近來看的都是實驗性較強的小演出,而本地新生實驗藝術團體「小息」的近作《女身饗宴》,正是其中之一。「小息」很年輕,由2009年的創團作《旋轉,三途川》開始,至今只有四個作品。「小息」的核心成員陳冠而和 郭嘉源,一長於(戲劇)文本,一長於形體,而「小息」作品的共通點是強烈的視覺性。在一個強調跨媒介的年代,她們的作品既應合時勢,也具有自身的特色。

《女身饗宴》由陳冠而導演,並創作文本,而作品則由女子的「厭食」現象出發,探討女身、食物、性別、慾望與社會規範之間的關係。文化研究與社會學告訴我們,(女性)身體往往是社會及文化規訓的對象和產物,由校服裙的長度、夜歸指引到瘦身潮,對於身體的規訓,可謂無處不在。身體是各路社會及文化力量短兵相接的戰場。或許,文化研究與社會學的長處,正正在於,它們能夠通過清晰的概念和理論,把具體「體現」(embody)於肉體的抽象力量,梳理成可傳遞之知識。但問題是,藝術跟理論不同,它主要的載體並非概念,而是「感知」(sensation)。藝術固然能夠通過「感知」,讓我們對這世界有另一番認知,但它的長處卻是以符號引發想像,讓觀者透過「同理心」換上另一副眼鏡, 進入另一個人的世界。

就此而論,《女身饗宴》的前半部份,更接近一部文化研究或社會學著作的簡報。固然,對於身體的文化研究與社會學分析是非常重要的,但如何能夠由具體的肉身出發,提取可知可感的藝術符號,卻成為了「藝術品」與「理論宣言」之間的本質區別。很可惜,《女身饗宴》的前半部份愈希望通過文化研究或社會學的論述,把身體的問題說清楚,便愈不清楚。更重要的是,這些抽象的概念與話語,無法以藝術的本色,牽動觀者的感知神經。

反抗的身體
與此相對,《女身饗宴》的後半部份,雖然看得出完成度不足(據了解該部份的排練時間最短),但卻頗能夠由身體的內面出發,放射女體的能量。筆者說過,導演陳冠而的強項是文本,她的文本往往揉合了跳躍的意像以及流水般的節奏,充滿詩意,又能量滿貫,意在言外,有「陰性書寫」的氣勢。跟陳冠而過往的作品相似,《女身饗宴》後半部份那些些囈語般的詩化語言,卻不無吊詭地比前半部份的身體論述,更貼近演出的核心:身體。
不過,或許是因為排練時間不足,《女身饗宴》後半部份那些激烈的身體語言,似乎更多地來自現成的現當代舞的語彙,「飛身上牆」、「重複墮地」等動作,實在讓人無法不聯想到某些舞蹈大師的身影。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跟作品主題「厭食」所代表的衰弱能量不同,《女身饗宴》滿台都是反抗的身體。她們老是在跑在碰在咆在叫,所以與其說《女身饗宴》的主題是「厭食」,倒不如說是反抗。不過,話雖如此,《女身饗宴》最後安排了給女身自上清水淋頭,倒有一份洗滌之美,難得的安靜,反而讓人心裡悸動。

(原刊於文匯報 2011-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