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在香港這大牢籠 舞台上探尋生存之道

文:若水

大館,縱石牆磚瓦裡埋藏著警署與監獄的前世記憶,昔日的沉重氣氛已不復再,現已成為一遊人熙來攘往的藝術場所。在黎蘊賢(Orlean)得知要為賽馬會藝壇新勢力策劃一個在此上演的節目時,她找來不同藝術家參與及聊天,卻驟然發覺:「這些藝術家所關心的議題,彼此竟是共通的。」他們包括黃俊達、綠葉劇團、林俊浩、楊浩、Jabin、胡境陽、陳冠而、李穎蕾等不同媒介的創作者。

也許,與其他香港人所關心的也是相連的吧?畢竟我們都活在香港:一個被稱為東方之珠、外表亮麗繁榮的城市,惜內裡問題卻一籮筐:貧富懸殊、自由收窄、謬事頻生……再加上大館作為監獄的歷史背景、一個曾經封閉及與世隔絕的場域,自然引發藝術家們對相同議題的關注——如何找到自由的出路、又如何去生存。

於是Orlean為這個節目取名《風平草動》。這城彷彿無風無浪,底下卻蘊藏太多暗湧。當意識到矛盾存在,噪動油然而生。即使蓋上多堅硬的石屎地磚,野草總能從縫隙裡冒頭生長;就像無論環境有多惡劣,藝術家總能找到空間表達,而其創作不輕易被他人控制,始終強頑如野草。而在今次,他們更會進行跨媒介的合作,拓展自身在舞台上的可能性。

楊浩:自嘲的藝術

當代舞舞者楊浩於2007年從大陸來港發展,雖獲得獎學金,但與很多香港人都一樣,皆為生計而頭痛,一熬就是十年。今次他在「風平草動」中創作出《浩浩傳奇》,和編劇胡境陽合作,希望訴說自己在港生活的故事。

「記得有一次,我老婆說我很搞笑,跟我說不如嘗試做棟篤笑(Stand-up comedy)吧?」這對楊浩是個極大的誘惑,「作為一個舞者,之前都是做相對嚴肅的演出,但其實很想嘗試認真地搞笑。」他想到Pina Bausch能以舞蹈劇場(Dance Theatre)演繹舞者的故事,於是他就想:不如我也結合當代舞與棟篤笑,為自身故事發展Dance-Up Comedy吧!

於是《浩浩傳奇》就這樣開始了。楊浩飾演的浩浩一登場,就是個看似非常快樂的人:「如果你們大家努力的話,總有天你可以像我一樣成功的!年紀輕輕如我,未到40歲,就已經可以賺到8000元!(笑)但不是這個月,是上年,還有工可開的時候(再爆笑)!」

《浩浩傳奇》製造笑點的秘訣在於自嘲,意圖將坎苛的生活說成笑話。「我沒有能力去講偉大的詩篇,我只是想娛樂觀眾,並希望令原本一件很悲慘的事情,轉化成正面的東西。」《浩浩傳奇》的寄望雖微小,但動人之處在於易引起港人共鳴。所有懊惱縱平凡,不外乎生計、窮苦、無自由,但不能否認這是很多港人面對的困境。

「如果觀眾能從這歡愉的表演中獲得一些哲理性的領悟,那就最好了。」大概那份領悟,其一在於自嘲的藝術吧?這和港人應對荒謬現實的態度有著微妙共通點——每每在令人憤慨的社會事件後,網路上總湧現叫人捧腹大笑的二次創作,那同樣緣於港人於逆境裡的自嘲。彷彿通過自嘲,就能從絕望裡重新獲得忍受荒謬與逆境的動力。

「反正有些事情始終無法解決,就不如先笑一下吧。」無論是港人還是楊浩,這份自嘲即使暗藏一份無奈,但亦蘊含著一份豁達的力量;這份力量足以衍生創作,足以激發出更多可能性,然後支撐人繼續生存下去。

綠葉劇團:奇蹟的盼望

和楊浩的自嘲有點相近,黃俊達(阿達)和綠葉劇團同樣期望以「笑」來對抗現實。只是引發笑點的方式有別,阿達採用的是偏離常規的唱反調。

秉持他們一路以來的創作路向,其新作《恨鐵不成鋼》繼續以形體動作為主調,卻首次起用全女班演員,「若提起鐵與鋼,人們總第一時間常起男士,但我們今次想找女士演繹這兩種金屬的形態,看看有甚麼可以發生。」

除此之外,他們也作了多種反常的嘗試,包括在陸地模仿韻律泳、整班人練習向後行——當中沒有富邏輯的故事性敘事,這流動裝置帶點超乎人預期之荒誕色彩。亦因此,恰恰可呼應香港的瘋狂現況:「很多事情的發生都不乎人的意願,那是我回來香港後的一種感覺,可謂『恨鐵不成鋼』吧。」

恨鐵不成鋼,是黃俊達評價香港現況的一個statement。他認為,直接如工程的鋼筋不合規格,間接如家長不斷催谷子女學東學西,卻反而摧毀了學習——這變質社會偏愛與常理唱反調。於是阿達就將這statement延伸成為今次的演出,並以各種反常設定突出主題。

《恨鐵不成鋼》裡的恨,總帶有失落情緒;唯有趣的是,這班女演員並沒有令人失望,其表現尤如真的將鐵鍊成鋼,效果令阿達驚喜:「人們總愛以溫柔形容女性,認為她們是柔軟的,但今次演出會令你覺得她們很堅強。」彷彿意味著奇蹟可能發生,希望始終存在。

「起初的概念是,想講人們如何進來這個監獄,又如何離開。」阿達說,「我覺得離開是重要的,因為想這演出給大家一個盼望。」即使渺望、即使看似不可能,在這森嚴而無盡的監獄裡,至少要有離開的盼望;即使最終失敗了,都畢竟曾有過希望。

Fee、Jabin:直面末世的誠實

「只是我覺得,我完全不想要一種虛假的樂觀。」認為世界猶如監獄的不只阿達,還有劇場創作者陳冠而(Fee)和唱作人Jabin Law。只是他們相較敢於盼望的阿達,更傾向於看清現實的殘破。「我覺得一定要知道現況有多壞。畢竟這世上就是存在著極多骯髒、殘破、醜陋的事。必須要承認這事實,不然覺得所有事情都是虛假的、膚淺的。」

阿Fee首次與Jabin合作,創作出結合音樂和形體的劇場作品《樂園(終章)》。作品的緣起,來自於野草的意象。「說起野草我就想起余秀華。她不會真的出現在作品裡面,卻是我的靈感來源。」余秀華是位腦癱詩人,她狂放,從不害怕用一些狂野詞彙去傾訴被形容為『蕩婦體』的情感;她生於農村,身體是扭曲的,認為自己一點都不美,但生命力卻在她筆下的詩句迸然爆發。尤如從泥土冒發的小草,風怎樣吹都擋不住它的生長。

「此後我再想到另一位與她逆反的人物,就是林奕含。」台灣作家林奕含,被網友稱作「漂亮寶貝」、「怪衣千金」,樣子甜美、家境優渥、自小成績名列前茅。相較余秀華,林奕含彷如一塵不染的存在。惜因疑被性侵而患上精神病,最終自殺身亡。「她們表面上是逆反的,但內在可能有很多相通的關連。她們都透過文字創作,去突破一些在現實裡無法突破的事情;而身體和性都是與她們關係密切的議題,令她們很掙扎。」

Fee嘗試將這兩位女性的形象,放到是次演出的兩位女演員身上。而在同一個台上,將會有Jabin所創作的音樂。背景是大館這曾是監獄,現在卻浮華得猶如主題樂園般的場地。惟與《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裡意味的「樂園」相近:它的外型這麼得體整潔,看不到的地方卻遺下了痛苦不堪的歷史。乾淨與骯髒的對照,成為了主軸,貫穿起演員、編排、音樂與大館這個場域。

還記得,林奕含是這樣形容《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如果你讀完後感到一絲一毫的希望,我覺得那是你讀錯了,你可以回去重讀。」大抵有著相近的絕望感,Fee和Jabin將這名為《樂園》的唯一演出定為「終章」,沒有之前亦沒有之後,全部編排都瀰漫著一種末世氣氛。

末世彷彿是一種消極想像,但Fee認為不是,直面它可以是積極或實在的態度:「廣義來說,如末世等同於人類的滅亡,那我覺得頗不錯;若末世意味著地球的毀滅,那我認為這天始終都會來,這不是我關心的事情。

「比起以上,其實我更關心現在活著的人在做甚麼。」

林俊浩、李穎蕾:我們一起面對

活著的人在做甚麼——關於這命題,除了Fee,演員及編劇李穎蕾(阿蕾)亦有所感,只是她們的著眼點不同。Fee著眼於余秀華和林奕含兩位試著用文字突破自己的人,但阿蕾就聚焦於一班被圍困的人。「在現實社會裡面,很多人明知那選擇是痛苦的,但因為沒辦法改變,唯有繼續煎熬。」被囚於香港這個大牢籠,很多人都身不由己,因為租金、生計,只能營營役役的每天過活,在未合心意的生活中掙扎求存,無可奈何地勉強自己,只為找一條出路。

大抵因找得到現實與文字裡的連結,編舞及形體導演林俊浩(Ivanhoe)和阿蕾都被卡夫卡的短篇《為某科學院寫的一份報告》所吸引,希望能將它小說改編成舞台作品《報告1》。《為某科學院寫的一份報告》講述一隻非洲猿猴被人捉到歐洲,被囚禁於小小的籠裡,它只有兩條選擇:一、是維持本性像一隻猿猴,卻終生被囚禁於牢籠裡;二、是違反其本性,學習並模仿人的行為,通過異化以找尋出路。

雖以這篇小說作參考,但《報告1》有不少地方都與原作不同。原作小說只有一個角色,就是身為敘述者的猿猴;但《報告1》將會有三個人物,人物不只會參考原作裡的猩猩,還加添了一些演員及創作者的特質。敘述的角度不只有獨白,還有更多不同變化,同時引入了大館這場域的語境,進一步突出主題:「大館曾是監獄,是一個疑似要人『改過自新』的地方。像小說裡的猩猩都想有新生活,於是去改變自己的本性。故小說與監獄的語境其實互為扣連。」

透過這個演出,Ivanhoe和阿蕾都有相似的願望,希望能讓觀眾有空間去反思自身,了解、承認及面對自己的感受。過程裡可能會發現悲傷、痛苦,但他們想讓觀眾知道:「不是只有你面對這份痛苦,其實周圍的人都在和你一同面對。」

一起面對,也許亦是策劃《風平草動》的動機吧?畢竟要在牢籠找到出口,談何容易。然而通過創作去分享、交流想法、觸發思考,即使未清楚出口的方向和距離、即便在掙扎當中跌跌撞撞,亦總算可在一起同行探索的過程中,互相支持與安慰。

Comments are clo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