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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海/ 新城電台《閱讀城市》
無法抵達的真實之岸──評《卡桑德拉/表象終結之世界》
文︰黃慧儀 (刊於IATC眾聲喧嘩欄目)
節目︰卡桑德拉/表象終結之世界 »
主辦︰小息跨媒介創作室
地點︰牛棚藝術村12號單位
日期︰31/01/2018
《卡桑德拉/表象終結之世界》(以下簡稱《卡桑德拉》)是德國劇作家Kevin Rittberger於2010年寫成的劇作,也是小息跨媒介創作室(以下簡稱「小息」) 「邊境系列」的第三部製作。小息的「邊境系列」創作可追溯至2014年的《靜默。邊境族》及2015年的《靜默邊境》,兩者都是由陳冠而創作文本及執導,分別以國家和城市的角度,探討暴力和仇恨的根源。今次不同的是,導演今次選用一完整劇本,從第三者的角度出發,透過「他者」與「苦難」的話題 ,思考此時此地,生而為人的境況。
小息的演出分為幾個部分。演出開始前,製作團隊利用牛棚藝術村內的空地,以投影裝置和形體演出演繹序言部分,然後把劇本上半部分在12號單位外演出,下半部分在室內演出。
首先,導演對劇本的理解可謂融會貫通。《卡桑德拉》這個劇本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它更像是多個故事的拼湊,時而聚焦於某一兩個角色身上,時而轉換另一空間、人和事。陳冠而把劇本進行適量的刪減,沿用劇本的原來結構,把故事集中在Blessing(梁曉端 飾)和 Boubacar(宋本浩 飾)逃到歐洲的遭遇,和德國紀錄片導演 Julika (黎玉清 飾)、 翻譯員 Britta(胡美寶 飾)與德國記者狄斯克(盧卓安 飾)對翻譯和拍紀錄片視點的爭論。刪減的篇幅不影響原意,仍保留劇作家想帶出的主題──旁觀他人痛苦的倫理之難,以及無法觸及實相的困境。
為表達劇本的主題,製作團隊在呈現方式上善用了空間和多媒體素材敘事。小息「邊境系列」的劇作一向需要觀眾配合表演而作出走動,而 《卡桑德拉》的下半部分亦沿用此設計。場中央搭起一小平台,地面的演出空間則分成兩大演區,並放了木製的迥廊。觀眾可自由選擇合適的角度觀賞演出,因而每人對劇作的理解都由不同視點出發,正好跟劇作家Kevin Rittberger探討的「沒有身體的觀點」互相呼應。除此之外,製作團隊在演出期間亦運用了實時錄像播放,例如狄斯克和Julika對話時,兩位演員拍著Blessing看似溺水的畫面,其影像即時投放在白牆上。因此,觀眾可選擇看演員真身,或是鏡頭下演員的投射影像。錄像與實體之間的選擇,可看成劇作家對表象與實相的批判 。從以上的舞台處理,可以看到導演對劇本透徹的理解,而劇作家對無法觸及實相的探討,製作團隊也透過空間和多媒體素材的運用,讓觀眾親身體驗。
《卡桑德拉》的聲音和佈景設計均注重細節,有助故事的演繹和營造氣氛。室內場的天花掛上由黑色粗麻繩編織而成的佈景,令人聯想到船上用的繩索,配合劇本中非洲難民坐船走到歐洲的情節。燈光設計選用深藍色的燈光,演員的戲服以黑色為主調,演員部分台詞透過另一演員用咪高峰重覆,訊號透過空間型效果器(reverb) 處理,從放在一角的揚聲器輸出,營造聲音的迥蕩。到最後一部分〈表象終結〉,台詞由眾演員以聲音重疊的方式讀出,製造聲景的效果。以上的設計有助營造沉重和低氣壓的氣氛,而這也是劇本附有的色彩。
可惜幕間劇由觀眾演繹這個設計沒預期中奏效。部分觀眾在演出開始前獲派一信封,在〈Blessing之死的教育劇〉章節後,由預先準備的錄音指示,請七位觀眾合作朗讀台詞。但觀眾各有不同的文字處理,語氣各有不同,演繹聽起來不太自然,以致承接下一部分演出時,感覺突兀。而且,幕間劇的功能是讓觀眾抽離Blessing 的故事,思考一下剛才的戲中戲,由非洲演員飾演Blessing,不顧一切走到歐洲,最終不果的意義,及各人對此「教育劇」的觀點。但在這個遊戲化的處理下,似乎容易令觀眾脫離思考,未能跳出故事後進行批判。
總括而言,雖然《卡桑德拉》的劇本層次複雜,但製作團隊的設計令主題仍能清晰地表達。寒風下,演員依然有良好發揮,值得嘉許。「遊走式」劇場配合多媒體裝置設計,加上聲音和佈景的細緻處理,令觀眾感受當中「旁觀他人之痛苦」,以及表象下無法觸及真相的困境。既近且遠的故事呈現眼前,縱使真相依然無法觸及,我們的視點也許跟非洲難民一樣──不惜一切,為的就是擁抱一個充滿未知的世界;一個充斥表象,但我們仍抱有想像的烏托邦。
《卡桑德拉/表象終結之世界》:苦海翻起愛恨,在世間難逃命運
小息跨媒介創作室(簡稱「小息」)在《卡桑德拉/表象終結之世界》中的設計,結合戲劇與裝置藝術的元素,讓觀眾置身其中,體會劇作。劇本原創Kevin Rittberger提出了二重問題:從非洲走向歐洲的難民的處境如何?歐洲知識份子如何面對難民與自己的關係?第二個問題直指真正認識/經驗他人苦難及轉譯之不可能,那麼作品中的情感及意識的流動能否令觀眾有所共鳴便為關鍵,因為那是突破認知局限的契機。
Rittberger以田野調查的結果為基礎創作,但質疑寫實通俗的表達方式。他的文本結合多種表達形式,分別呈現了敍述上視點及聲音之差異性。《卡》的敍述層次複雜,除了從難民、援助者、海關、翻譯、紀錄片導演、作家等多個角度呈現難民的波折經歷,亦表達了從不同位置再現其他人經歷的限制,反身詰問關注/觀看別人困苦的倫理難題。簡單來說,是關懷者感到「好人難做」的道德焦慮,質疑自己的紀錄和轉達不夠真實、不夠設身處地,擔心自己有動機不純的優越感、恐怕越幫越忙或好心做壞事……劇中兩個歐洲記者代表了兩種取態:紀錄片導演Julika執著於消弭她和難民的距離,力圖擺脫偏見,親自乘上難民船,甚至不怕一起沉沒海底,越鑽越深,似乎最後只有毁滅;紀實作家Disk接受自身限制,認為人不能兼任紀錄者與救援者的角色,但他卻無法接受翻譯員表達上的偏差。
敍述的聲音也有複雜的層次差異,直接敍述、間接敍述和自由間接敍述的聲音隨時交錯;以其中一個尼日利亞難民Blessing為例,劇本開端對她的間接描寫、她的日記自述、戲中戲「教育劇」飾演Blessing的演員的台詞、她同行的丈夫Boubacar的轉述……等多個聲音交替。或者以「遇溺者的視點」為例,Julika在她與Disk的對話中說要拍Disk淹死、旁白描述Disk淹死、沙灘上的目擊者描述Disk淹死、Disk在水中的自白、Julika說自己可以和難民一起淹死、Boubacar轉述Julika淹死等多個敘事聲音也隨時轉換,所述內容是真實、虛構、記憶還是角色的想像也模糊不清。
「小息」的演繹以多媒體和空間轉移為手段,呈現出戲劇文本在視點和聲音上的差異性和複雜性。劇團在牛棚藝術村裡劃出多個演出區域,順著文本章節,讓觀眾不斷移動,從室外到室內,最後走進牛棚12號單位,沒有坐位,處於不斷流動、漸漸疲倦的狀態,指涉難民的漂泊境況。在視像和聲音的佈置上,觀眾在序幕先看到圍牆上海浪的大幅投影,演員以各種身姿處於當中。然後劇團領觀眾經過曲折狹窄的通道,途中會聽見不同人用外語說話的錄音,路旁放了一雙雙鞋子,感覺詭異;對照劇本,那些聲音和鞋子應該是不同人和物之簡述,但觀眾匆匆走過,而且聲音細碎,又是外語,不會聽到當中的內容。大概劇團的用意是,先後以視像和聲音配置營造出難民處境的氛圍,讓觀眾對主題產生初步印象,然後才對個別難民的故事作具體的描寫。
演出的下半部都在牛棚12號單位中進行,當中放置了多個顯像管電視機和幾個魚缸,在這裡即時攝錄和預先錄製的影像會在電視上顯示或投射在牆上。魚缸和電視機影像,呈現Julika所思考的「在水中」以及間接傳達的視點。最後電視屏幕上的蜘蛛網配合著Boubacar講述的有關蜘蛛的傳說,演出者亦以燈光提示觀眾留意四週牆上的粉筆字,表示觀眾猶如在船艙之中,與劇作中兩類人 — — 非洲難民和歐洲知識份子 — — 的經歷連繫起來,亦承接了序幕大海的環境意象。除了作品中作為批判對象的「教育劇」一部分,「小息」的聲畫裝置和空間移動的策略使觀眾置身於劇場作品中,而非在一個抽離的位置觀看舞台上的事件。換言之,《卡》藉著Julika提出的「關懷他者之倫理」和「對別人處境之再現」等似乎無法解決的難題,「小息」仍然試著回應 — — 當然了,否則這些香港的藝術家怎會翻譯/演繹一個德國劇作家講歐洲知識份子和非洲難民的文本?
「小息」的創作心思值得肯定,而從觀眾的角度看,演出效果如何呢?
首先,Rittberger的敍事形式夾雜著多種風格,包括了以日常語言呈現通俗情節的部分,也有敍事角度遊移不明、虛實難分、詩意的意識流描寫,也就是說,他以難以轉達的語言風格來講述「難以傳達」這主題,難上加難。「教育劇」的部分是通俗易懂的,卻也是被批判的,而「小息」邀請了一些觀眾即場飾演「教育劇的觀眾」角色,讀出相應對白,置其於某個非洲人的位置,質疑這種敍事語言和歐洲人潛藏的排外政治議程有關--因為通俗的表達手法和注意力聚焦於舞台的演出正是政治宣傳(Propaganda)所需要的。但是香港觀眾要代入對「教育劇」不以為然的非洲觀眾的處境,則需要多一點引導,否則抽離的批判性恐怕會被即興參與的遊戲性取代。
在12號單位演出的下半部,當幾位演出者交替演繹文本中多個角色直接和間接敍述的內容時,正如上文所述觀眾們被安排在一個「身歷其境」的狀態中,演員們的肢體動作、敍事聲音、即時攝錄的電視錄像在觀眾們周遭發生,注意力分散。雖然說這安排讓各觀眾自行調校焦點,也可說他們不斷被干擾以致分神,加上原文本「富有挑戰性」的語言風格,可能便觀眾能量渙散,如在波濤中浮沉掙扎,不利於他們體會劇本和演繹者在細節上花的心思。
敍事層次複雜細膩正是《卡桑德拉/表象終結之世界》的特色,但Rittberger以哲學家叔本華的《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為參照,最後以非人類的視點 — — 溺死者、「水底精靈」和珊瑚 — — 在大海中融為一體的意象作結。世界表象繁多,終同歸於世界本體的意志。難民們為了生存和發展,不惜冒生命危險渡向歐洲,其求生的慾望和痛苦的掙扎就是那接通萬物眾生的意志,使Julika那大概是發達國家的知識份子才會有的煩惱未免顯得庸人自擾 — — 直至人涉入「海底亡者的觀點」這麼徹底的、非人的境地。
那麼(在Boubacar轉述中)Julika把攝影機丟進海裡、再跳海自殺的行徑,若非瘋狂,就是悟道。那看來是反藝術的,那麼《卡》這作品是自我抵消的嗎?但在叔本華的痛苦意志之外,這作品的另一參照是希臘神話中的卡桑德拉(Cassandra),一個注定預言不被相信的先知。雖然翻譯和再現似乎總是誤解和偏見,就如卡桑德拉那宿命的警告一般,Rittberger仍在序章中提出一絲改變的希望,「把夢翻譯成另一個夢」而非悲慘現實的希望,那讓難民們前仆後繼、九死一生仍要冒險的希望。
對叔本華來說,表象指向認知和經驗上的限制,但藝術是意志本體之模型,也是「另一個夢」的翻譯工作,傳達的最重要是情感而非知識,可為人帶來痛苦中的慰藉。可惜「小息」讓觀眾置身其中的配置也使能量易於分散,加上文本艱澀之處不少,要引起共鳴更不容易。
[原載於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網站;2018年4月6日]
演出資料:
主辦︰小息跨媒介創作室
地點︰牛棚藝術村
日期︰30/1/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