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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文章 [虛詞] 分裂航向可能的未來:未來表演實驗室#1第一階段駐留的觀察紀錄

by  實驗室觀察員:李文軒 | 2021-10-22

轉載自:https://p-articles.com/critics/2539.html

前言:留給各種不同的(並非全部的)未來

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在《小徑分岔的花園》以小說與迷宮揭示時間的奧秘,並「將我的小徑分岔的花園,留給各種不同的(並非全部的)未來」。邁向未來就是朝向各種可能性的過程,而真正擁有著可能性的卻正是現在的我們。未來連通著我們的過去與現在,當我們關注未來的時候,其實同時在叩問整個存在處境:我們的生命如是,藝術及表演亦如是。小息跨媒介創作室的「未來表演實驗室#1」邀請了四位創作背景各異的實驗成員:陳冠而、 曲淵澈、羅潤庭和余巧兒,連同表演研究員,一同就物導向本體論,以及三個關鍵字:距離丶實體及共生展開對未來的探索。

本文以簡介物導向本體論為首,接著根據在實驗室駐留期間的觀察,分享實驗室成員各自關懷的課題。同時作為第一階段駐留完成後的小結及紀錄,讓各位可以一探實驗室成員們邁向不同的(並非全部的)未來的足跡。

不再以人為中心觀看世界

物導向本體論(Object-Oriented Ontology,簡稱OOO)以「物」作為理論的中心,展示其與人類至上的想法抗衡之意圖。當代不少思潮都對人類中心主義保持警覺甚至敵意,格雷厄姆·哈曼(Graham Harman)提出的OOO也屬一員。可是,反人類中心主義其實不乏弔詭之處。當我們談及反人類中心的同時,可以意指徹底貶抑人類的地位,甚至把人類從世界裡驅逐出去;也可以視人類與其他存在相等,不把人類放置萬事萬物的中心。可是不論我們選擇那一條路線,都似乎避免不了從人的視角出發。OOO的反人類中心傾向體現在其平的本體論(Flat Ontology),亦即平等看待所有的存在,人類及其心靈在本體論上不具優越的地位。僅僅經由如此一說,我們便能脫離人類中心的思想嗎?既然一切反人類中心的論述都是人的論述,我們會否永遠都逃不離人類中心主義?藉由釐清OOO中平的本體論的意涵,或許能夠回應這個問題。

讓我們先從OOO的主要論敵:以人導向的哲學說起。現代哲學的發展慢慢從關注「這個世界是怎樣?」轉至「人如何認識這個世界?」,到德國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可說到達了人(作為理性主體)的哲學的巔峰。當然OOO亦從審視後康德哲學,如胡賽爾及海德格等現象學家的哲學中獲得養份,但在此文不作詳述。康德自稱其哲學為「哥白尼式的革命」。舉一個相似但不全然準確的例子,假如我們戴著一副紅色的眼鏡,那麼我們看到的外部世界都會染了一層紅色。那麼當我們志於研究外部世界的話,康德提出更重要的研究對象是那副眼鏡。因為我看到的一切,都被那副眼鏡限制甚至是構成。於是康德提出我們之有可能獲得知識,是因為我們作為認知主體具有感性及知性的能力。前者作為先天直觀形式,我們是以時空的框架來接受經驗(亦即感官經驗)。後者則是十二個先驗的範疇,例如我們是以因果作為框架來處理經驗。那麼我們所能經驗到的「外部世界」其實是由我們的獨特認知能力形構出來。問題是不受眼鏡干涉的真正世界是怎樣呢?不受眼鏡干涉意味著真正的世界不能被時空以及因果等形式描述,因此我們根本不能認識真正的世界,康德稱其為物自身(Thing-in-Itself)。與此相對,他稱我們所能經驗的世界為現象(Appearance)。

在康德的哲學下,我們不難看出人的重要性。我們所經驗的世界由人的認知能力形構出來。沒有人的話,就不存在現象。這猶如貫徹了古希臘哲學家羅泰戈拉(Protagoras)所言的「人是萬物的尺度」。在此為框架,康德又指出人的獨特性,就是自然因果律支配的經驗世界裡,人仍然擁有自由意志。假如人的行為全然服膺於因果律,代表人的行為不是自己所能控制,那麼也談不上自由或道德責任。康德認為人的行為比自然現象複雜得多,人擁有獨立於因果及物理法則的自由。自由不是來自現象,而是源自於主體的理性能力。因此康德論證人的自由與因果律相容,他的論證在此亦不詳談。在此想指出的是康德哲學導出並具代表性地深化了「人與自然」的二元區分。

人導向的哲學計劃有兩大步驟,第一步是區分「人」與「自然」,第二步是給予「人」優越性。OOO的反人類中心傾向不僅是對抗第二步,更是直指「人與自然」區分這個基礎。另一位OOO哲學家添姆菲・摩頓(Timothy Morton)指出OOO給予我們抗衡人類中心傾向的良方其實是一種生態意識(ecological awareness)。在此需要強調,摩頓所指的「生態」不同於我們常識的「生態」。他更指出常識的「生態」是帶有人類中心主義,因為它預設了「人」與「自然」的區分,因此他宣揚一種沒有「自然」的生態學。由此我們能夠把生態意識與平的本體論連結起來。

當我們談及「物」,我們直覺會聯想到在時空中存在的物件:電腦丶地鐵和貓等等。社會或文化相關的存在,如:社會丶承諾及友情等,我們多視作為概念。更不論虛構的角色如福爾摩斯,我們甚至稱其為不存在。不過OOO認為這些形形式式的存在都為「物」。那究竟何為「物」?OOO指出「物」不能被還原成構成部分以及其效果的總和。以一把剪刀作例子,剪刀是由粒子所構成,但剪刀這一「物」並不等同於粒子的總和;剪刀有其效果,它不是椅子,因為剪刀有其功用,但剪刀這一「物」也不等同於這些效果的總和。「社會」不等同成組合它的成員以及地方,也不等同其效果的總和。哈曼認為不論哪一種對「物」的理解,都會有不能被認知的殘餘物。這代表「物」已脫離我們思維的限制,處於與人無涉的領域。需要強調的是,OOO肯定了「物」不需與人類思維產生關聯而自足,但不代表人類不能夠觸及它。

問題在於即使我們視社會性的存在為「物」,我們仍會分開層級:自然世界以及人類世界。就如康德認為自由不是自然的現象,是脫離自然世界的本體,而它們不僅僅有類型的差異,兩者之間本質上有著無法跨越的鴻溝。在此OOO是提供一種世界觀,就是當我們不再區分「人」和「自然」,視「人」與其他存在都是同等時,我們會看到怎樣的世界。要進入這種世界觀,我們需要一些想象力和放棄一些預設的想法。首先,不論是物理的東西丶社會性的東西,乃至虛構的東西,我們都先視它們同為「物」。然後,姑且把不同的「物」想像為不同的粒子,物理的丶社會的及虛構的粒子互相發生關係,當然人這些「粒子」只是其中之一。最後,我們可以看到這個世界其實只有「物」的世界。平的本體論指出根本沒有什麼無法跨越的鴻溝。只要去除了那些本質上的區分,所有「物」都是在同一層級之中,沒有一種存在比另一種存在更真實。在這種生態意識下,全球暖化不再是人與自然的對立。這當然不是指我們不需要正視它。只是我們以生態意識重新觀照全球暖化這個「物」時,它到底是不是一個「問題」可以重新定奪。當我們不從人類中心的視角看待全球暖化這個「物」,究竟它還有什麼的可能性?

繞了一個大圈,我們回到了最初的問題:我們無可避免從人類的視角出發的話,是否無法逃離人類中心的傾向?就如我們勸諭一個人不要那麼自我中心,不代表他需要放棄自我。OOO給予的回答是,我們無法逃離人類的視角,但憑藉著生態意識或平的本體論,我們能夠逃離人類作為中心的視角。

未來的足跡

在實驗室駐留期間成員們一同閱讀及討論物導向本體論,意圖從中獲取所需的養份或啟發。顯然可見,實驗室成員們有各自關心的課題,同樣就著「未來」為題,探索的方向可謂迴然不同。雖然如此,我認為四人呈現了同樣的精神,他們都對於人類的文化抱有強烈關懷。然而他們並非順著人文的力量而流,而是退後一步,重新審視何謂「人」以及何謂「物」,安置人類在世事萬物中的位置。

劇場編導及跨界藝術家陳冠而的《短暫停留》(暫名)嘗試以生態學及生態意識切入對未來的探索,以植物或細菌的角度觀照沒有人類的未來世界。從這個角度切入,深層生態學(Deep Ecology)以及暗黑生態學(Dark Ecology)都是她進行研究的關鍵框架。深層生態學認為我們要正確地認識丶理解和解決生態問題,不能僅僅依賴現代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在深層生態學的語境下,生態學所追求的不是以自然為研究對象的理解,而是理解我們生活在這個自然裡的實踐活動。暗黑生態學則承接物導向本體論的論述,提出放棄「人與自然」的區分。

陳冠而從宇宙洪荒的歷史長流裡察覺到人類作為物種只是地球的過客。她認為若干年後人類總會面臨滅絕,她也認為這是自然程序,是理所當然的結果。不過她也明言,作為母親,她又不認為人類的滅亡對她是無關痛癢的。驟眼看來,這是典型感性與理性的衝突。我卻認為這是揭示了更加深層次的問題。美國哲學家托馬斯·內格爾(Thomas Nagel)指出傳統的哲學問題,包括人生與死亡的意義都是源於人的「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視角之間的衝突。這與感性與理性的衝突不同,不是憑著壓抑或疏導情緒,遵循所謂「正確」的理性思想便能了事。在第三人稱的視角裡,我們會嘗試從抽離的角度觀看事物,務求達到最「客觀」的理解。但在第一人稱的視角中,我們的知覺及人生處境亦確實存在,並且能夠提供有意義的理解。貌似第三人稱的理解最貼近事實的真相,但實際上人類存亡的確關乎我們該如何賦予生命及自我意義。一個客觀的看法不一定代表是正確的看法,兩種理解都有其合理性,因此衝突難以調和。

不僅人類作為物種,我們任誰都是在這地球裡短暫停留,但不代表我們便能任意宰制萬事萬物,把短暫的煉獄正當化;也不代表我們攤開雙手,任由虛無吞噬自己。讓我們期待《短暫停留》會為我們展示怎樣的出路。

聲音藝術家羅潤庭的《(不完全的)未來報告(或是一種思辨的片斷)》(暫名)是四位成員當中最聚焦於「未來」的作品,對他而言,「未來」這一概念本身便是思辨的對象。而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的《人類三部曲》對他的探索也有很大的影響,《人類大歷史》分析了智人從各種人類裡脫穎而出的認知革命,到現代的生活模式及社會結構如何早早被決定的農業革命,最後為人類帶來前所未有的力量的科學革命;《人類大命運》闡述了科學為人類帶來力量現今仍然在膨脹,它如何讓智人一步步變為「神人」,以及我們因而面臨的危機;《21世紀的21堂課》更進一步預言我們將(或正)經歷的危機:科技上人工智能與生物科技丶資訊作為資源而引致的戰爭以及政治上的後真相時代等。

羅潤庭視哈拉瑞這複雜而豐富的叙事只為一種未來,只是未來的其中一種可能性。他察覺到我們現今談論未來時所包含的內涵非常單一,往往向著科技靠攏。未來置於我們已經離不開一種科幻故事式的形象。科幻故事的未來往往是圍繞科技的進步,或者超越科技的能力,但兩者其實沒有太大分別,所代表的都是一種上升式未來。受到現代文明洗禮的我們,不其然便認為成果的累積及能力的進步是常態或世間定理。然而對古代文明,甚或未被現代文明影響的民族而言,未來只是一種重覆。他們擁有的是循環型的未來觀,一千年後的未來理應與現在無異。每個人在有限的一生建立,然後一切回歸塵土,如此生生滅滅,如此生生不息。

羅潤庭對科技文明所壟斷的未來的反省以及對未來本身的後設思考,相信便是他的未來報告的內容。然而他仍然貫徹著一種對未來的意識,意識到他的未來仍然並不完全。因為那只是一種思辨的片斷,只是其中一個未來的叙事而已。

多媒體藝術家曲淵澈延續了先前對現代性的探討,以齊格蒙.包曼(Zygmunt Bauman)的《廢棄社會》為啟發作研究主題。曲淵澈對人文的關懷是四人中最具社會維度,從她對包曼的關注便可發現。包曼最著名的作品《現代性與大屠殺》提出了其中一個對現代性主流的解讀。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納粹大屠殺,包曼看到大屠殺的出現不是文明的倒退,而正是現代文明的結晶。我們一般會認為大屠殺是野蠻的時代才會出現的事件,但他提出歷史便證實了一種現代式的大屠殺,在某種意義上更為可怕。我們好像正應驗笛卡兒在十七世紀的預言:當我們掌握了一套科學方法,「才可成為自然的主人與統治者」。如今不論多宏偉的山或海,對我們而言都只是可被利用的資源。但笛卡兒卻沒有預視到,在這種思維下,我們人類自身都被視為可利用的資源。看看我們的日常用語,如「自我增值」及「人力資源」便不太意外。這種面對世間種種的態度,加上工業革命的發展,也形成了一套不斷細化的勞工分工。這種只以完成目標導向的工具理性配合把行動的責任細化分散的方法,才形成了史上最可怕的現代大屠殺。

而是次曲淵澈所研究的主題:廢棄人及廢棄社會,雖然不像大屠殺人所皆知,但仍然是在同一個框架所產生的「現代性副產品」。在駐留期間,她向我們分享了有關封閉城市的紀錄片。封閉城市需要特別許可才能造訪,而它們大多是在戰爭時期因軍事工業而秘密建成。而封閉城市到現在仍然存在,以優厚的生活作條件,要求他們留在遠比切爾諾貝爾幅射污染更高的城市。我對這些仍然發生在世界各地的社會狀況卻一無所知。儘管很多學者早已著書,但事實上我們社會對現代性以及其影響的認識仍然不算普及。

編舞及舞者余巧兒是實驗室早前的藝術宣言公開徵集活動的優勝者,其宣言《創作本身的意義就是沒有意義,允許未知的出現才能改變現狀,改變藝術》展示了她對未來表演的思索。無巧不成,她對藝術作品的意義以及未知的叩問正是物導向本體論其中一個重要的主題。OOO以「物」作為理論的中心,而哈曼相當抗拒我們以「知識」來觸及物,因為「物」不能被還原成構成部分以及其效果的總和。他認為藝術和哲學才是觸及(而非認識)的最好方法。OOO反對直譯主義(literalism),哈曼反對能夠以句子窮盡「物」的一切內涵。這與他對知識的抗拒一脈相承,「物」對我們來說一直都是未知的。

在駐留期間,余巧兒提及她抗拒為作品下達一個定義或概念的描述。她也從宣言中提及藝術創作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就會產生『意思』,而不該只想令觀眾明白作品一切,凌駕了那純粹的初衷,而所謂『意思』亦不應由創作者定奪,應是開放性地提供想像和空間予旁觀者(觀眾)。」她所追求是的一種動態的藝術理解,從演出中由作品與觀眾互相更新意思。這也不等於把詮釋的權力全交由觀眾。在OOO的語境下,就如火把樹葉燒成灰燼,藝術作品這個「物」將與觀眾這個「物」發生關係,繼而產生一個新的「物」。觀眾具有能動性,但不是全然的自由,因為觀賞關係的另一端存在藝術作品這個「物」,反之亦然。

在是次駐留其間她打算把這個想法延伸,除了重視藝術「物」的自主性,更致力探索其他「物」的自主性。她以個人經歷作始,以童書為題,嘗試建構一個異世界。我認為這是一個有趣的方向。小朋友不完全是用知識的態度來接觸這個世界,因此他們才會產生令我們啼笑皆非或摸不著頭腦的看法。從我們習以為常的知識角度來說,這些看法或理解當然是毫無意義及用處。但經由OOO鬆開我們的想法後,這不正都是「物」的可能性嗎?

結語

未來表演實驗室#1創造了一個空間,讓不同背景及想法的人共同研究一個事關重要的課題:未來表演。第一階段的駐留完滿結束,我們可見花園的小徑已經分岔了,分裂航向了生態的未來丶思辨的未來丶社會的未來以及藝術的未來。成員們將在第二階段駐留更緊密地與表演研究員合作,嘗試從構思一步步走向實現。隨著時間的推移,未來將逐漸實現成現在,作為更遠的未來的地基。